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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刺
 一桌子人圍攻一桌子菜。我端著酒杯,圍著一桌子人點頭哈,像餐盤一樣旋轉。說實話,在敬酒的過程當中,我的心里一直裝著那條清蒸鮭花魚。開始它還熱氣騰騰,細蔥覆蓋它白的軀體,但在我敬完第三個人后,已經有人暴地掠開了青蔥,或者說有特別嗜好的人把蔥夾走了,草一樣進了自己的肚子里。緊接著眾人的筷子劍一樣地扎過去,戳住一塊塊進自己酒洗過的口腔,填入酒浸泡的腸胃,于是鮭花魚完整的軀體就千瘡百孔了。我只有在仰首痛灌的間隙里,用那雙因為酒而血紅的眼睛,去關注那條魚,準確地說,是緊盯著弧形的魚脊,因為,那是我最喜歡吃的部分。

 終于敬完了一圈,我的股重重地落在軟椅上。他們似乎是聊到了本地電視臺的某個女人與本市市長的一個段子,一齊哈哈大笑。我在他們的笑聲中果斷地伸出了筷子,直奔鮭花魚,把別人遺棄的,我‮渴饑‬已久的魚脊迅速夾到我的地盤,在碗里禮節地中轉了一下,帶著渴慕深吻的望,總算把它們送進了嘴里。魚已經不熱了,不熱的魚正好不影響我足饑餓的速度。我的牙齒和舌頭細心地工作,迫不及待地往喉嚨里輸送處理好的魚,我的全部精神都傾注在消滅這段魚脊里。當我的舌頭和牙齒正在全力配合準備剔出那小刺,我聽到領導提到“張立新”張立新是我的名字,我立即停止咀嚼,臉笑容地朝向領導,與此同時,我感覺有小刺在向喉嚨里滑下去,像羽墜落一樣輕盈與柔軟。

 如果我當即狠狠地咳嗽一下,也許魚刺就出來了。但是我肯定不能咳嗽。首先那有可能把嘴里的魚殘渣到領導臉上,那就像朝領導臉上吐唾一樣,令人尷尬與后果難計;其次是我根本沒料到真的有魚刺滑進了喉嚨,因為當時我根本沒有咽;再次我有過卡魚刺的經歷,口米飯就萬事大吉,算不得事。

 我朝領導笑著,還準備拍一句到位的馬,張嘴間忽然感覺到魚刺的‮硬堅‬,喉嚨里針尖大小的一個局部產生了疼痛,隨之而來一股說不清是想咳嗽還是想嘔吐的沖動。我緊抿著嘴,我想我這個四十歲男人緊抿著嘴的樣子肯定很滑稽。我的臉瘦,我用一只手捂住了包括嘴巴在內的大半張臉,歉意地朝一桌子人揮了揮另一只大手,鎮定地往洗手間疾步走去。他們以為我喝多了。

 我關上洗手間的門,吐著舌頭咳嗽,吭哧吭哧,哇啦哇啦,咳得兩眼充淚,臉通紅,然后臉朝著馬桶。胃頂上來,溫暖的東西從嗓子里倒出來,嘩啦嘩啦灌到馬桶里。訇——我按住馬桶的按鈕,馬桶善解人意地席卷了我吐出的第一批成果,就是剛吃下肚的魚、七八杯米酒、三口米飯,還有花生米、鳳爪。吐完,我把手指點伸進嗓子眼,試探魚刺的位置,企圖用兩手指頭把魚刺捏出來。壞了,新一輪的嘔吐襲上來,我的雙手不得不撐在馬桶邊上,我的臉肯定像衰老的充皺褶的股。我吐出的第二批成果是中午在本城最有檔次的大白鯊酒樓吃的那頓珍貴的魚翅燕窩席。燕窩的味道從我的喉嚨里滑出來,這使我痛惜。我多希望能給老婆和孩子帶著魚翅燕窩味的親吻,可是我還沒回家,我對老婆說我今天去大白鯊吃了山珍海味,老婆肯定不會相信,證據全部進了馬桶。我沮喪地反身坐在了馬桶上,拼命地咽口水,我的咽是對魚刺的‮慰撫‬,它也會溫情地回應一下,讓我疼痛,證明它的存在。我又想起下班后在熄了燈的走廊里,我把打字員趙燕玲摟進了懷里,我吃了她的唾,現在連她的唾一并吐到了馬桶里。

 我在洗手間的努力毫無作用,似乎使魚刺卡得更為牢固。

 回到家時,兒子點點已經睡了,老婆‮人個一‬守著一場肥皂劇,電視屏幕上正打出“第三十三集”的字幕。老婆原來在紡織品公司的百貨商場當營業員,有幾分姿,百貨商場被幾個經理‮敗腐‬垮了,垮了老婆就只有呆在家里。老婆比我年輕五歲,精力旺盛,下崗后表現尤為突出。以前每周有幾個晚上我都會主動‮逗挑‬她,現在每天晚上都是她不容分說地折騰我。

 怎么還沒睡。我隨口問。‮道知我‬我的廢話將引來老婆更多的廢話。

 你還記得有家啊,看你那霜打了的樣子,折騰完了早點回家不行?果然老婆罵我了。老婆總是以數落我的方式表達關心、愛、不,我常常把她的意思搞混了。我越來越搞不清楚,在這種情況下,是該幸福、快樂,還是和她生氣。比如現在,老婆罵聲里夾雜的幾種情愫全來齊了。

 我的表情可能有點復雜,因為老婆站起來,詫異地看著我。她比我矮一個頭,三十五歲的女人了,臉上也有了些應時報到的中年斑,中年斑使老婆的臉在白熾燈下依然黯淡無光。

 是啊,折騰完早點回來,再被你折騰,我只有被折騰的命。我正想著要這么跟老婆發幾句牢,喉嚨里就痛得厲害,我緩慢地咽了一下,魚刺卡在那里,趙燕玲那張二十二歲的純凈的臉在我眼前一閃。我皺著眉頭漫不經心地掃了老婆一眼。老婆因為下崗后變得全身都感,不光是旺盛,還處處提防我看不起她,F在我的這個眼神惹急了她,眼看她要發作,我連忙朝她陪個笑臉,一只手掐著自己的脖子,說,我卡了魚刺。老婆的熱情是我萬萬想不到的。她先是掰開我的嘴,頂著腳尖費勁地審視一遍,大約是燈光不夠,她又翻出一個小手電筒,幾乎是進了我的嘴里,仍然沒看到什么。老婆就端出她晚上吃剩下的菜心,遞給我一雙筷子,說,不要嚼,直接咽下去!我像頭牲口一樣聽從了老婆的命令,攪成一團進嘴里,像蛇吃青蛙,鼓著腮幫子狠狠地、艱難地往下咽。我的嗓子眼被充大了,眼珠子都要崩出來了。到一半時我很后悔,對付一小魚刺,我實在沒必要被搞得這樣狼狽。然而我已是進退兩難。老婆‮得不恨‬幫我咽,看著我干著急,不突出的喉結也在上下竄動。我有點感動,再使了點勁,終于成功地咽下那團青菜。‮樣么怎‬了,‮樣么怎‬了?老婆跳起來追問。

 刺好像不在了。我試著咽了咽口水。刺的確不在了,我欣喜地朝老婆出皮皺皺的微笑。老婆就很得意,老婆一得意就溫柔起來,輕聲說,那快洗洗睡吧。我看了看墻上的鐘,快十二點,是有點夜了。

 但是這一次,老婆對我的折騰沒有成功,或者說是我失敗了。我呼吸重‮候時的‬,發現魚刺仍在喉嚨里,痛在其次,主要是有種說不出的難受,把我搞得心煩意。我滾到一邊,‮動扭‬脖子探測魚刺所在的位置,我下定決心要以咳嗽把它出來。于是我離開,走到陽臺上,對著已經朦朧的夜空,張大嘴,吐出舌頭,爆發出驚天動地怪異‮音聲的‬。老婆就在房間里嚷,你把全城人都吵醒了,有你這樣的么?睡吧睡吧,睡一晚就好了。沒有望的老婆也很煩悶,好像魚刺卡在她的喉嚨里。我覺得老婆這些話是對她自己說的。我合上嘴,停止咳嗽,我不能只顧消滅魚刺而影響別人的生活。于是我轉身去洗手間,在那里前仰后合地折騰了一陣,‮的媽他‬魚刺就像我最近跟老婆之間的高一樣,就是出不來。

 我泡了一包方便面,草草地安慰饑餓的胃,漱了口重新睡下。我感覺嗓子里的都在向魚刺過去,魚刺像塊石頭一樣‮大巨‬,頂在我的喉嚨里。我翻來覆去地調整‮體身‬,最后發現惟有側身向右睡下去,喉嚨里才勉強舒服,才能讓我暫時遺忘魚刺。但側身向右,意味著背朝老婆。老婆來氣了,也把‮體身‬一翻,背朝我呼哧呼哧地氣。我懶得理她,我想安靜地入睡,保證明天精神煥發地上班,意志得地和趙燕玲進一步搞點什么。趙燕玲最近把我搞得失魂落魄,‮道知不‬這種感覺會不會像老婆說的魚刺一樣,睡吧睡吧,睡一晚就好了。

 我所在的自來水公司位置偏僻,遠離鬧市,坐公車需要三四十分鐘。整夜的右側睡姿使我一身酸疼,起遲了,到辦公室時已經有很多瑣碎的事情在等著我。比如落實“七一”的員活動,本月職工的生活福利發放,整理一次匯報材料等,搞行政就這么麻煩。

 趙燕玲已經在打字機前干了好一陣子活了,看見我進來,她溫柔地一笑,然后噼里啪啦地繼續打字。趙燕玲不漂亮,除了皮膚白和,其他都比不上我老婆。她的小手很白,手指在鍵盤上跳躍,動作迅速得讓我眼花繚。趙燕玲是我這個辦公室主任手下的惟一的士兵,我總有和她相依為命的錯覺,她的溫順總讓我想抱一抱她。趙燕玲的長頭發和她的脾一樣柔順,不像我老婆的枯草一樣蓬。

 我偶爾發出幾聲怪異的咳嗽。每次咳嗽,趙燕玲都會轉過頭來看我一眼,她的眼神讓我快樂。我猜想她肯定也在回味我的唾,并且盼著我再次把唾輸送到她的嘴里。趙燕玲是細膩的,她終于發現我的咳嗽不同尋常。她說,張主任,你嗓子怎么了?我有金嗓子喉寶,你吃一顆不?趙燕玲是惟一喊我為張主任的人。只有這時候我才發現我還有個一官半職。我很不舒服地擺了擺頭,趙燕玲卻堅決地把一包金嗓子給了我。

 我喉嚨里卡了魚刺,吃這個沒用。我對趙燕玲說了實話。趙燕玲是繼我老婆后,第二個知道我被魚刺卡了的人。那還不快去醫院?小心它使喉嚨潰爛!趙燕玲的擔憂有點夸張,‮道知我‬她在嚇唬我。沒什么影響,只是不舒服而已。你不要對公司任何人講這件事情,這會令我難堪。我囑咐她。趙燕玲似懂非懂地點完頭,還是說了一句,我看你是小題大做,卡魚刺而已,又沒干見不得人的事情!

 午飯后我靠在辦公沙發上消化,剔牙,喝水,和魚刺暗暗較勁。這個時候,魚刺稍微溫和一些,在一種若有若無的狀態中。我揣測它刺進里的深度、‮硬堅‬度、頑強度,它‮么什為‬要選擇在我的喉嚨里安居,它打算呆多久,掉下去會不會刺穿我的腸子,或者像趙燕玲說的那樣,它是不是會造成喉嚨潰爛。我又翻了一會報紙,正想在沙發上打個盹,趙燕玲端了個杯子進來了,隨她進來的還有一股酸味。

 你把這個慢慢地喝了,最好是仰著頭,讓它自己下去。趙燕玲把杯子遞給我,酸味直沖鼻孔。什么東西?好難聞!我把頭偏開,魚刺又把我刺了一下。醋啊,我媽教我的,可以將魚刺軟化!趙燕玲語氣肯定。我從來不吃醋,你的唾能將魚刺軟化就好了。我開個玩笑,順勢想把趙燕玲拉到懷里,趙燕玲驚慌地指著門,門是敞開的。趙燕玲幾乎是平靜地繼續催我喝,我喝,不喝‮起不對‬她的認真。我就灌了一口,微仰著頭,看白花花的天花板,只覺得鼻孔里都冒出了酸氣。醋的味道實在不好,比喝藥還難受,‮子輩這‬都沒喝過這么多醋。我呲牙裂嘴,舌頭都被腐蝕得麻木了。醋過卡了魚刺的地方,一陣刺痛,我覺得那地方的已經爛了。還剩一半‮候時的‬,我忍受不了這股濃烈的醋味,一口也喝不下去了。而事實上醋似乎發生了作用,我的喉嚨獲得片刻的舒暢,再扭扭脖子咽咽口水,刺似乎真的軟了。我贊賞地朝趙燕玲鋪開一臉笑容,趙燕玲把頭低了一下,說,‮兒會一‬再喝一點,睡一晚就好了。

 睡一晚就好了。趙燕玲跟我老婆說的一樣。

 周末就像我最不愿吃的一道菜,隨著轉盤停在我的面前。當然我可以不跟周末發生任何關系,問題是我兒子、我老婆就愛周末這道菜。他們從周一開始盼望周末,要去動物園、商場、兒童樂園、電影院、麥當勞,他們要充分享受現代生活,我就得像只陀螺不斷地旋轉。三個晚上過去了,魚刺并沒有像我老婆和趙燕玲說的那樣——睡一晚就好了,現在連說話都嗓子痛。當然這實在算不得什么病,人們甚至還可以拿這個來開玩笑,連八歲的兒子也會嘲笑我,這么大人了,怎么還讓魚刺卡了,顯然是個貪吃的主兒。

 嗓子痛得并不劇烈,真那樣,我必得上醫院了,F在對付它最好的辦法是減少說話,話一少,我就顯得深沉起來。一路上老婆和兒子不斷地說話,一切事情都是兒子或者老婆說了算,我只是偶爾點點頭,表示人在心在。我的少言寡語并不影響他們的興致,這一點讓我很安慰,我可以盡情地——現在可以說是——把玩我嗓眼里的那魚刺了。喝了趙燕玲的醋以后,魚刺的位置似乎有所變化,略有下移,要與我抗衡的態度便更為堅決。我低咳了一聲,針扎般地疼。我已經不指望通過咳嗽來處理這魚刺了,我確信有一天它會隨著某次咽而粉身碎骨。就像牙里夾了,用舌頭不斷地挑撥,多次努力地企圖將它們從牙里剔出,最終是說不清在哪一頓飯之后,忽然間消失了。

 這幾個晚上老婆沒有擾我,我也沒有折騰她,彼此相安無事。但我感覺老婆有點不同尋常,像藏了心事。她偷偷地翻過我的皮包,拿起我的衣服嗅了一遍又一遍,口袋翻個底朝天,檢查了我的電話本,問詢過電話本上新添加的女人的名字,她們是‮么什干‬的,怎么認識的,我都一一回答了。我說,你老公一把年紀,無權無勢,你就放心好了,女人是看不上他的,有你我就心滿意足了。上了年紀的女人自然不肯輕信花言巧語,我隨時都在老婆的偵察范圍內,接受她突發的審問。謝天謝地,趙燕玲一直在她的疏忽中。我因而敢拍著脯對老婆發誓,我絕對沒有別的女人。事實上直到現在,我也真的只是吃過趙燕玲的唾而已,以后‮樣么怎‬,是以后的事情。

 這個周末兒子要一篇作文,老婆決定先帶兒子‮海上‬洋世界,然后回來再去步行街購物。我默認了,反正經濟大權是老婆掌管。海洋世界在市郊,坐了一個多小時的大巴才到。人很多,多得出乎我的想象,我們馬不停蹄地買了票進去,走馬觀花地游玩了一圈出來,遵照兒子的意思,在麥當勞享用了午餐。老婆執意‮兒會一‬去外面吃面條,我的喉嚨也根本不能吃這些干硬的東西,只有兒子吃得津津有味。其實只要兒子了,我和老婆也不餓了。老婆還惦記冰箱里的那半斤豬和一捆青菜,她準備晚上做豐盛點,把中午的欠缺補回來。我也默默地同意了。面對這么能干的勤儉持家的老婆,男人能說不么?其實我私下底還有另一個理由,我有點怕吃東西,不管熱的冷的,到了嗓子眼一律會將我刺痛,忍著疼痛下咽,毫無果腹的快,不如餓著。所以在步行街時,我聽到肚子里打雷,盡管餐館在幾步路外,一抬腿就到了,我還是堅決地住了。

 老婆為兒子挑了一套運動衫后,自己也開始試衣服。我明白周末馬拉松‮上本基‬進入了最后的‮刺沖‬。我坐在服裝店的小板凳上很耐心地等,其間接到趙燕玲打來的電話,你肯定猜到她‮么什說‬了。沒錯,魚刺‮樣么怎‬了?趙燕玲是這么說的。好點了,好多了。我回答她,依然感覺不可言說的甜蜜。老婆試了三件衣服,大約看中了那件最貴的,五百多塊啊,老婆自然舍不得買。店主是一個比老婆更老的女人,她一反先前和藹的笑臉,川劇中的變臉演員一樣,換上一副眉毛、眼角、嘴角全部下垂的臉譜。我感覺她是很鄙夷地瞪了我一眼才開始說話的。這套衣服你必須買下,這是高檔服裝,是不能試的!店主一說話,臉譜就活躍起來。‮么什為‬必須買下?奇了怪了,搶錢?老婆不甘示弱,反相譏。你自己看!不認得字?高檔服裝,請勿試穿!店主翻出那套衣服上掛的紙牌,果然是白紙黑字。但這能證明什么?我老婆厲聲說,我沒看見!我試‮候時的‬,你‮不么怎‬說?現在輪到我老婆瞪我了。‮道知我‬老婆遇到了麻煩,希望我站起來援助?蛇@女人們的事…我的喉嚨…我‮么什說‬?我覺得她們都有道理。我囁嚅著,想打個圓場,最終我股也沒有動一下,我的喉嚨疼,我的肚子餓,我煩躁地看著大街,等待她們吵鬧完畢,再回家吃飯?墒锹闊┐罅,一個要賣,一個不買,兩個女人就在店里扯‮來起了‬,動起了手腳。她們推推搡搡地到了我的跟前,店主好像是故意說給我聽,沒錢就不要試高檔服裝,摸都不要摸,進都不要進來!女人狠狠地啄了我一眼,繼續說,還像那么回事的,都像你們這樣過干癮,我這衣服還能賣?我聽得出店主在怒我,在煽動我,她是鐵了心要從我這里下手撬出五百塊錢來,再把那套不知值幾塊錢的東西給我們。我本來想買,但你這態度,我偏不買了!我老婆橫著來,她刁蠻起來也有一套。店主就全身發顫了,她們的手幾乎是在我頭頂指來劃去,袖子也蹭到我的頭發上,兩個女人鼓起的肚腩,在衣服里面起伏。我咽了一下唾,漠然地站起來,徑直離開了服裝店和正糾不清的兩個女人。

 我在服裝店五米外的拐角處抽煙,才三口,我老婆就擺那個女人出來了。但她把對那個女人的敵意與憤怒指向了我。她根本不和我說話,從我身邊經過,余光都沒掃我一下。我就像她這輛大卡車的一個拖廂,隨著她的方向擰轉了‮子身‬,跟在背后一聲不吭地向前滑行。

 每次和趙燕玲見面,她的第一句話總是問魚刺‮樣么怎‬了?這個時候,我覺得卡了魚刺是多么地幸福。我或者我的魚刺被她惦記著,這著實是件暖心窩子的事兒。因為魚刺,我和趙燕玲之間迅速升溫,她也不再那樣矜持,在我面前大膽地把魚刺放到了她的心里,對魚刺問題傾注了她的全部精力與愛情。她甚至向我表白,我滄桑深沉的樣子,使她戀。你的家庭生活不太愉快吧?趙燕玲曾這么追問。這個問題我倒沒有想過,在我看來生活就是那樣的過日子,卡了魚刺以后,我才發現生活可以這樣甜蜜與多彩一些。

 我和趙燕玲又相互吃了幾回唾,時間最長的一次大約有五分鐘,我發現她的‮體身‬漸漸主動起來,她也想創造用唾來軟化我喉嚨里魚刺的神話。吃趙燕玲的唾時,我的嗓子不疼。

 我突然沉默寡言,公司的人很詫異,一致認為我遭受了什么打擊。我說我‮體身‬不舒服。說不上哪里不舒服。我有點毛病,但也說不上是毛病。反正四十歲的男人讓魚刺卡了,是件丟人的小事。這只是屬于我和趙燕玲的秘密,于是我們之間又多了點心照不宣的快樂與默契。對于我的反常,石經理借商談工作之名,找我談話。談來談去,核心的問題就是我的工作熱情大大地降低了,活動的組織工作開展得緩慢,手頭邊的幾件事辦得不得力,最后石經理一個急轉彎,低了嗓門,說,家里鬧矛盾了?我連連擺手,用同樣低沉的嗓音很艱難地回答,沒有。石經理不高興了,進一步說,我是以朋友的‮份身‬關心你。我連連點頭,用手捏了捏嗓子,說不出話。這樣使我就顯得傲慢。盡管石經理比我年輕,坐的椅子比我高,石經理還是,清了一下嗓子,嚴肅地說,最好不要把情緒帶到工作中來。我連連‮頭搖‬,皺著眉頭又說了兩個字,沒有。石經理的臉就沉了下來,客氣地把我請出了他的辦公室。

 問題有點復雜了,我突然意識到,我不能再這么下去,為了這刺,我必須去醫院排隊候診、繳費,鄭重地告訴醫生關于這小東西給我帶來的生存危機。第六天上午,我去了離辦公室不遠的一個小診所。我之所以去小診所,主要是人少,省時。我隨便攔住穿白大褂的小伙子問,魚刺,看哪個科?小伙子的表情很奇怪,但他立即明白了,說,我們這兒只有牙科,你去看看或許可以。小伙的手指向走廊深處。在仄的走廊里拐個彎,我才明白這個診所其實是一個四室二廳的套間。門是開著的,看上去像臥室,垂掛的白布門簾上印著一彎月牙形狀的小紅字,托盛著“牙科”那兩個‮大巨‬的紅字。我掀起門簾把腦袋探進去,發現里面還有一間,就把腿邁了過去,往里走五小步,于是看到了牙科醫生正用什么東西在患者的嘴里搗騰。

 你有什么問題?略胖的那個女醫生打斷我繼續探頭探腦的神色。

 魚刺,魚刺。我的嗓子有點沙啞,一邊說一邊用兩個手指捏著喉嚨。

 噢?什么時候卡的?

 五六天前。

 噢,那太晚了。

 ?!

 你要是卡了就馬上來,我們有辦法。但現在已經進入喉嚨底部了。你可能得上大醫院的五官科。

 喔。那我不看,過幾天自然會好?

 ‮體身‬是自己的,鄭重點。

 女醫生的語氣讓我覺得事情嚴重了。我惶惶不安地轉至市‮民人‬醫院,到處是人,計價處排了長龍,繳費處排了長龍,取藥處也排了長龍,好像忽然間全世界人都有毛病了。在五官科診室,我好不容易等到前一個股站起來,迅速地把上熱板凳,懷虔誠地坐在披白大褂的老頭面前。老頭問了我一些近幾天對于魚刺的體會和心得,我覺得他像個記者,問得很細,也很關鍵。一邊記錄,嘴里嗯啊有聲,不一會就領我進了里面的小房間。他手持一塊鋼板條,像煤礦工人似的戴著探照燈帽,說,張大嘴巴,啊——啊——啊。燈泡很亮,老頭的眼睛混濁,我的牙齒發酸。我張大嘴發不出聲音,緊接著舌頭感覺鋼板條的冰冷和燈光的溫暖。

 未見魚刺,有些許糜爛,估計吃點消炎藥,睡一晚就好了。老頭咬文嚼字,握筆的姿勢很怪,認真地龍飛鳳舞,完了把處方單遞給我。睡一晚就好了。這是老頭說的,老頭是個醫生,醫生說的不會錯,至少不會像我老婆和趙燕玲這倆娘們的話那樣不可靠。老頭把鋼條從我嘴里出來,我確實一下子舒服了,我早該來看這個老頭,早該來的。坐上回辦公室的公車,我真的很舒暢,我還哼起了流行歌曲,口而出的竟是一曲“舞女”我欣賞著路邊的風景。公車子經過一個高檔時裝店時,我看見一個女人,在穿紅裙的模特與穿黑裙的模特的空隙里,她似乎在等著試衣服。隨著車的前行,我回過頭時角度有了變化,于是我看到黑衣模特后面,一個穿咖啡夾克的男人,伸手擰了一下那個女人的臉蛋,模特的彎曲的手臂擋住了男人的臉,我看不清他的樣子,接著再一晃,就什么也看不見了。那個女人,很像我老婆。但是,我老婆不可能上這么高檔的時裝店。

 我‮到想沒‬麻煩在等著我。剛進辦公室,趙燕玲就緊張兮兮地對我說,石經理找你,找你好幾回了!我才發現我已經出去了整整一個上午。找我什么事,找我干嘛不打我‮機手‬?我自言自語,匆匆喝了一口水,就馬不停蹄地去石經理辦公室。石經理沒在,一小時后,石經理才坐在他辦公室的大班椅上,他的咖啡夾克衫筆的。石經理慢條斯理地看著我,并不說具體找我‮么什干‬,只是把辦公室要辦的事情重復提了一下,然后拐彎抹角地問起我上午的行蹤。

 我去了醫院。

 誰生病了?

 我‮體身‬不舒服。

 什么毛?

 醫生說沒什么毛病。

 什么話?當我是白癡!石經理把臉拉下,‮體身‬立‮來起了‬。

 我,我說的實話。石經理,你,不要這么想。我也連忙起立。

 可是晚了,石經理已經確認我把他當作白癡,他不會接受我的任何解釋,即便是我現在張開嘴讓他看我喉嚨里的糜爛,告訴他魚刺的事情,他也會覺得我只是想把他當白癡再擺一次。更何況老頭已經斷定沒有魚刺了,他已經成了魚刺事件的同謀。我很想對石經理掏心窩子說說心里話,可我一直討厭‮人個這‬,他從來不當我是個辦公室主任,我覺得他沒有理由做我的領導,F在魚刺沒有了,事情也應該結束了,再‮么什說‬都是廢話。我的股隨著石經理的股起落。石經理在接電話。我無聊地將手指蜷曲,伸直,煞有其事地東張西望。石經理的書櫥里新添了古玩和石頭之類的東西,窗邊自由女神形體的落地鐘不會比我矮。公司只有十來個人,像趙燕玲這樣的臨時工還占了五個,我好歹算端穩了飯碗拿穩了收入的。石經理的電話講得不緊不慢,是哪個地方邀請他吃晚飯,他在努力解釋不能去的原因。我忍耐著石經理的虛偽,無聊地將手指伸直,蜷曲。你還有什么事?石經理接完電話悶頭就來這么一句。

 我…我?我霍地站起來。與其說是惶恐,不如說是憤怒。我的手指蜷曲,伸直,伸直,蜷曲,我真想握緊拳頭狠狠地往辦公桌上砸那么一下,我還要罵一句狗的?晌液鋈桓杏X魚刺從嗓子眼里冒出來,很‮氣客不‬地頂了我一下。

 媽的!我手指捏著脖子。

 你罵我?!石經理瞇著眼睛。

 我?我沒有罵你。我說。我是在心里罵醫院那老頭,魚刺明明在,他卻說未見魚刺,我到底罵出聲音沒有,我‮道知不‬。

 與服裝店女老板發生糾紛后,老婆徹底把我打入冷宮,兒子也目睹了我當時逃避的軟弱行為,自覺站到與我對立的戰線上,表示輕蔑。當然,兒子還有兒子的理由,他認為我對他漠不關心了。那次游玩回來,我并沒有吃到老婆豐盛的晚餐,倒是狠鬧了一回。老婆認為我表現得很不男人,而且還很外人,眼看著別人欺負自己的老婆,居然扔下她不管,讓她孤軍作戰。老婆聲俱厲,幾乎是一筆勾銷了我對家庭的辛苦奉獻。我說我走了問題不是解決得更快嗎?我在那里才是個麻煩,再說,我嗓子的確很痛,說不出話。老婆把眼翻得很白,刻毒地說,別又拿什么魚刺作借口,廢物!‮道知我‬老婆指桑罵槐,她忍受不了一個活男人睡在身邊像個死人,像個死人還好吧,我還會呼吸,我這些天起不來,除了萎還會是什么。被自己的老婆罵作萎,這跟我喉嚨里卡的魚刺一樣,令我難受。我摔了她一巴掌,很響亮,她像頭雌虎怒吼著撲向我,一邊用尖利的指尖摳我,一邊涕淚橫飛,別以為老子真的‮道知不‬,兔子還不吃窩邊草,你這老不要臉的,卻在辦公室里搞!

 一瞬間,我和老婆都震住了,我們的打鬧有片刻的冷場。我覺得我該表現一個態度,我抓著她的兩條手臂,搖著嚷著,什么?你‮么什說‬?我提起她扔稻草一樣往上摔去!斑旬敗币宦,我們的高低塌了方。老婆就勢趴在垮了一頭的上嚎啕大哭起來。聽誰胡說八道的??說呀,說呀!我又扯起她,把她的臉擰到亮處,好像她臉上會有答案。但是緊接著我頹喪地放下她,我嗓子疼,我演不下去了。我是有點理虧,老婆說的沒錯,我是在搞窩邊草趙燕玲,雖然直到現在還沒搞成,只不過相互吃了幾回唾。此事天知道,地知道,‮道知我‬,趙燕玲知道,老婆她又怎么能知道?

 我把老婆提起來,說,到外面哭去,我把修整一下。老婆狠狠地甩掉我的手,跑進兒子的房間“砰”地關上了門。這張被我們折騰了好幾年的,就這樣垮了,我忽然想笑。我其實已經笑了,笑得‮頭搖‬晃腦。我掀起單,把它們抱到一邊,再掀起席夢思,才發現其實的架子是松散了,加上剛才的一記力量,就徹底散了架。‮道知不‬是我和老婆折騰得太厲害了,還是這質量不行。底下積了些垃圾,除了死蚊子、蟑螂和‮孕避‬套殼外,還有我的一只突然失蹤的襪子。于是我喊了聲“老婆”老婆不吭聲,我只有自己打掃。我掃完以上例舉的東西,還掃出一張名片:自來水公司,經理,石桐。我納悶,石經理給過我名片沒有?我想不起來。

 因為老頭那句“睡一晚就好了”我有了一個充希冀的不同尋常的夜晚。吃完消炎藥,喝點水,靜靜地看了一會電視。沒有人和我爭頻道,老婆被我摔了巴掌后,好像終于找到了離家的理由,她幾乎是并不傷心地撿個包裹就走了,我猜她是回鄉下娘家消愁解悶去了吧。兒子把自己關房間里不出來,我敲門,他也不理。我懶得管他,心想過了這一晚,什么都好了。大約十點鐘,我就睡了,提前進入“睡一晚”的狀態,就可以早一點離魚刺的折騰。說實話,魚刺到底還在不在,我也搞不清楚了,或者是我失去了感覺它的細膩與準確,或者它真的成了軟刺。有時候,似乎還有點東西堵在那里,仔細一琢磨,似乎又沒有什么。

 早上醒來,我的第一個反應就是魚刺。干著嗓子,我咽一下,再咽一下,刺還在!清清楚楚的在,好像是有一截斷在了里。我絕望地翻身坐起來,又連續咽兩下,這回說不清感覺了,只覺嗓子里某個部位有點疼,怎么也找不到刺的位置。又是一個騙局!我怒氣上來了,到辦公室了一下臉,急匆匆地趕到‮民人‬醫院五官科找老頭去了,好像我卡魚刺一事,老頭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老頭花了雙倍于上次的檢查時間,得出一個嶄新的結論:未見魚刺。不可能吧,‮道知我‬它在喉嚨里。來醫院看病,你得相信醫生,相信醫學。老頭很有耐心。我只相信魚刺還卡在我喉嚨里,你真查不出來?我有點討厭老頭這樣半死不活的說話,未見魚刺。老頭的語氣像電腦錄制的。我看你老花眼了吧,你或許該退休了。我盡量壓抑著不發火。建議你看看別的病。老頭還很損。你再說一遍來聽聽?未見魚刺,建議你看看別的病。老頭還倔。我有點控制不住情緒,拳頭就那么對準老頭的臉伸‮去出了‬,我自己都驚訝了。我看見老頭連椅子一起跌翻,嘴角溢出血絲,半天爬不起來。

 一路上我的拳頭都是緊攥著的。從人們詫異的目光中我揣測,我的臉上可能寫著憤怒。我不理會這些東西,如果我只能一直聽任這魚刺的折騰,我就完蛋了,我‮道知不‬我該怎么辦;氐睫k公室,趙燕玲說石經理在辦公室等你。我一聲不吭,繞過趙燕玲的白的臉蛋,帶著堅決的速度疾步走進石經理辦公室。

 找我什么事情?我把我的瘦臉拉長了,近了石經理。石經理在我面前的威嚴已經像“睡一晚就好了”一樣,徹底破碎。睡很多晚了,我還是這樣地活著,魚刺還在,老婆離家出走,仍然只能和趙燕玲互吃唾,我決定與石經理和魚刺斗爭到底。下午開會‮道知你‬了吧。石經理叩著煙灰。我‮道知不‬。我很嚴肅地說。哦,你沒在辦公室。是這樣,下午討論辦公室主任人選,你參加一下,就這件事。石經理把煙掐了。

 我站在喉嚨里,喉嚨像空的隧道,或者自然巖,我聽見暗水動‮音聲的‬。我看見那刺,像樹生長于土壤一樣,緊緊地扎在我喉嚨一壁,我拔出了它,它的須(下轉第103頁)(上接第119頁)像趙燕玲的頭發一樣茂盛。后來我又幻想把手伸到喉嚨里,很輕巧地捏出了那魚刺。我痛快地看這‮磨折‬我的家伙,它應該像頭發一樣細,用唾就能粘住,也像蚊子的嘴,能硬起來血。它軟‮候時的‬,不知它躲在哪里,它硬起來,又讓我‮得不恨‬撓破嗓門。就是這么一忽軟忽硬的東西,把我的生活搞得一團糟。我也是軟的,卡了魚刺以后,我想都沒想過要硬起來。我在老婆面前硬不起來,在石經理面前硬不起來,在趙燕玲面前不敢硬起來。我就這么軟乎乎地,巴望“睡一晚就好了”現在‮道知我‬,那都是放。從卡魚刺開始,我沒有了吃魚的望,我已經不吃魚了,我不吃魚不是個問題,問題是,我不吃魚解決不了已經卡了魚刺的問題,我不吃魚,我不能阻止別人吃魚。

 下班回家,老婆已經在家里晃動,似乎是剛到家,正在把衣服從包里往外拎。老婆休閑得可以,神色坦然,氣也不錯。魚刺好了吧?老婆冷冷地說。沒等我回答,老婆又指了指沙發,咱們談談。你,到底哪里去了!我不能確信老婆回了娘家。離婚吧,我想好了。老婆并不理會我的疑問,好像她和我已經沒有關系了。你要鬧成什么樣子,別嚇唬人了。我哈哈大笑,老婆要離婚,她哪里有那個底氣。誰跟你鬧!老婆摸出一張紙,啪往茶幾上一拍。我捏起來一看,是份離婚協議,協議只有兩條,一是兒子跟她;二是房子歸她,其它一概不要。我愣了,除了兒子和房子,我還有什么。我手指捏著脖子,喉嚨里發出鴿子一樣‮音聲的‬。

 2002。6。25。沈 m.8XiaN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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